父親與貓

父親好不容易退休了。

處女座ab型的他，在生日當月準時離開工作將近四十年的職場。

那時也是颱風最常造訪台灣的季節，其中一個風雨最大的夜晚，已經戴著老花眼鏡的父親，在大廈管理室外圍的空地上，一眼就發現那隻還不到手掌大小趴在泥水灘裡幾乎失去氣息的黑白小花貓。擦乾身體、鋪著報紙、裝進紙箱、餵小魚乾，處理妥當後，牠靜靜地被安置在溼氣滿溢的廚房角落。當颱風夾帶的西南氣流也終於離開，豔陽再一次鋪滿高雄城市，蒸散戶外積水，剛出生不久的小花貓如同重生一般用力睜開雙眼，蹣跚地在陽台上跌跌撞撞摸索世界。 

誰也沒想到，遺棄牠的母貓幾天後竟帶著另外兩隻幼貓（該是小花貓的手足）蹦蹦跳跳地在家門口徘徊討食。這隻花斑色的母貓早已不認父親替牠救起的小孩，幸好還懂得繼續照顧著留在身邊的兩隻幸運兒。父親只好從市場買回虱目魚，伴著白飯，一餐又一餐餵養著這一對一大一小互不熟悉的母子。食量最大的花斑母貓，把吃下的所有養分化為乳汁，持續執行哺乳的天職。而被迫提早斷奶的小花貓則必須勉強地學習消化魚肉與米食，雖然因為缺乏母乳的營養，與手足相比老是顯得瘦弱而小一號，最後也終於能靠著自己的力量和父親的餵養逐漸壯大。

沒想到的事情不只一樁。再隔幾天，另一隻外來的黑色母貓似乎也嗅到這裡的食物味道，先是躲在角落露出一雙骨碌碌的眼睛觀察父親提供食物的時間地點，接著索性現身發出喵喵的乞食聲引起注意，就這樣，父親只好多準備一份貓食。接著，只見黑色母貓飽餐一頓後，悄悄鑽進暗處，悉悉嗦嗦穿越草叢順著木桿攀爬而上，悠悠然地橫躺在絲瓜棚架向陽處。沒多久突然從暗處又竄出三隻幼貓，在牠身旁爭搶最佳的吸奶位置，這時，父親終於看明白，自己竟然無意間又多照顧了另外一家子貓。情況遂演變成，兩隻母貓，各帶著三隻小貓，兩代之間共八口，在我家的大門外圍微妙地私自劃分出兩塊屬地，兩方之間誰也不侵犯誰，各自哺乳自己的責任額度。然後，共同等待著那一天當中幾次的神祕時刻：父親開門拿出一大鍋香噴噴的虱目魚拌飯。

沒想到的事情總是接二連三。雖然早就因為引人注意的身形變化而懷疑著，但擔心的內容還是成真了，先來的花斑母貓竟然又懷孕。某天早上的七點鐘，第一團全黑的小肉球首先在我家門口旁報到，陸陸續續直到中午，花斑母貓總共呼嚕呼嚕地又接連生下五隻小貓。這下好了，貓口暴增到十四隻，而這一切的開始只是颱風天所撿到的一隻垂死掙扎的小花貓，一隻變四隻，四隻到八隻、再從八隻到最後的十四隻，只有三個月。

小動物如同變戲法般，以一傳十、十傳百的速度繁衍出來，在我的記憶中，一向是父親拿手的魔術幻技。

常聽說某些人有所謂的綠手指，只要經過他／她親手栽植，那棵植物一定活的生氣蓬勃。我不知道動物可以用什麼顏色代表，但父親的手從無到有創造生命的能力，我可是親眼見識過。念小學時，家裡有一整個房間滿滿都是鳥：十姊妹、白文、黑文等各式各樣的觀賞鳥。由於自小體弱，父親不允許我靠近充斥著飼料味、羽毛與鳥糞便的頂樓，但是我依然記得很清楚，在那個神祕的房間裡，總是循環更替著鳥蛋、雛鳥、幼鳥、成鳥、鳥蛋。父親總是利用下班空閒時間，把一代又一代的觀賞鳥繁衍出來，再賣給專門的店家。在家裡經濟困頓的年代，這些收入都成為補助生活的重要來源。

後來，才漸漸由父親的口中得知，他小時候就已經開始利用飼養豬、雞、兔子來改善家裡那個他常自稱比阿扁的三級貧戶還要窮的困頓情況。在一無所有的條件下，一點一滴地創造出生命繼續地積累循環擴散，從無到有的簡單邏輯，那不僅是父親一雙手的能力，也是父親那個世代的代表精神，更是父親到目前為止人生的最好隱喻。

從小，總期待嚴肅寡言的父親可以多說些話，對言語敏感的兒子希望能從父親那接收到更多訊息。那突然冒出的十四隻貓扎扎實實地讓退休後的父親又忙了起來，到處打電話、上網尋問資訊、了解結紮辦法、借貓籠、誘捕這些對人仍恐懼的野貓，再分批送往動物醫院。清理貓糞便、準備貓飼料、處理貓打架的雜事更不用說了，出錢出力又要忍受鄰居偶而的抱怨，貓的事，事事皆煩，但他卻自得其樂。有時會坐在門外的椅子上觀賞這些貓玩耍的父親，有天私下告訴我，別看我忙這些事好像很累，其實過的很充實，退休後有事情做，其實很開心。

門外的貓、小時候關著鳥的神祕房間、父親雙手天賦般的飼養能力，我突然在這些事物間找到隱隱然相連的線，父親正用一種奇怪的方式同我說話。這個頭髮斑白、常常告誡我不需要太計較，堅持做人就是要不斷地付出，不求別人回報老是忘記自己的男人，他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祕密逐漸洩漏出來。當我發現這許多生命存在背後的所有交集都是因為他時，當他周圍的一切因為他而強壯起來時，我終於看明白，如何把自己所有給予別人，而自己不會因此困乏，反而越來越富有的魔法。

後記：

由於十四隻貓已經超出目前生活環境可以負荷的極限，也容易招來同一棟大廈住戶的抗議，父親希望我能藉由網路的力量，讓花斑母貓剛剛所生的六隻幼貓被有意願飼養的網友認養。我無意寫出一堆硬邦邦的認養人條件，只想藉由上面這篇小短文，為這批小動物的誕生附加一點「意義」上去。珍惜生命的理由有很多，我只是寫出了一小條，其餘的就讓有心也有緣的未來飼主自由創造，從無到有的創造。

有興趣想要詢問更多訊息的網友，請寫信到sinhongwu@gmail.com的信箱，或撥電話0937891332找吳先生，我們住在高雄。

我們幫這六隻幼貓取了暫時的名字，分別是斑斑、阿華田、睏王、小虎、豆花、小羞，以方便有興趣的網友指名認養，以下就是他們的照片。

豆花

小虎與斑斑

小羞

豆花

阿華田

斑斑

五兄弟

三兄弟

斑斑、小虎、小羞

躲起來的小羞

斑斑在發呆